马赫654

海浪拍打下的砂砾与天边遥远的繁星,于我眼里是一样渺小,可它们对于自己的定义又是如何呢?

鸭子时代

有那么一丝丝共鸣吧

文/张悦然
  那时候,我九岁,我们刚搬家。新家是爸爸的单位分的两间小屋子,在大学的家属院里,实在是两间很小的屋子,我们原本住在妈妈单位分的房子里的,有三间,宽敞得多,我的小学只隔一条街,妈妈的单位也在附近。
  其实谁也不想搬,但妈妈认定大学的附属小学更好,希望我到那早就读,为此不惜每天上下班花一个半小时的时间,当然,我们也适应那个更加急促的家。搬家的事是妈妈坚持的,有一种孟母三迁的苦心在里面,但我还是为此结結实实地恨了她一阵子。
  转学之后,课程进度不同,我几乎听不憧,很快变成一个差生。每次发下批改完的试卷,数学老师揪着我的那条很长的麻花辫,把我拎到门外罚站,长大后我一直留长发,却根少梳辫子。梳辫子是会做噩梦的,不梳辫子,也还常会做被人揪着辫子的噩梦。
  班里的同学们都很排斥我。同卓以糾正我的普通话发音为乐。先前的小学在地道的市井,同学大多来自底层市民家庭,平日讲话都用本地方言。于是后来,我讲话的时候总是很小心,敏感地判断着每个用词是否标准。这种自觉致使我在9岁之后彻底抛弃了方言,恶狼狼地要把它全部忘掉。成年之后,我变成一个几乎不会讲方言的人。偶尔讲两句,也会被人像当年糾正普通话发音那样,糾正方言的发音。因为自卑而作出的改变,总是会有娇枉过正的倾向。
  新家在二楼。楼下住着一个同班的女孩。父亲是数学系的老师,对她寄予厚望,时常辅导她的课业,鼓励她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竟赛。她细细瘦痩的,一张小桃心脸,每次看到她的齐耳短发那么乌密光滑,我就会想象大人们摸着她的头发,夸赞她的情景。
  我很想上学的时候和她一起走,但她并没有这个意思。很多个早晨,我总是提前出门,在楼下徘徊,想要假装碰上她。但是真的遇到了,她不过是微微点头示意,就独自向前走了。
  像是为了补偿我的孤独,周末去集市的时候,看到鵝黄色毛葺茸的小鴨子,爸妈竟然允许我从中挑选一只。
  他们说,屋子太小,鴨子只能被养在阳台上。我不肯,担心铁护栏之间的空隙太大,鴨子从中间掉下去。爸爸将长条木板隔档在护档前面,又找来一只纸箱。把鴨子放在里面,他向我承诺这只是暫时的,等忙过这一阵,就找工人把阳台封起来。我同意了。因为我心里其实有一份想要炫耀小鴨子的虚荣——楼下的女孩如果到后院里来,就能看到我正在上面和它玩要。
  有一天,我听到楼下鈔门吱呀响了一声,伴随着她和她爸爸讲话的声音,我连忙站起身,凑到护档边。她抬起头看到了我,也看到了我手中捧着的小鴨子。
但我还是很多余地说:“你瞧,这是我的小鴨子。”
  她点点头。
  “它非常可爱,你不想上来看看吗?”我笨拙地引诱着她。
  “好啊。”她竟然说。
  我把小鴨子放回箱子里,飞快地穿过屋子跑去给她开门。外面是空空的楼梯。我把门合上,站在那里等待着,好像听到了外面有点动静,我再次拉开门,仍是没有人。我关上门,继续等。那天,我不知道自己开过多少次门,但我几乎看到了所有楼上住的人下班回来,经过门前的那道楼梯。
直到我们吃过晚饭,她才慢悠悠上楼来敲门。
我屏着怨怒,问她为什么这样迟。
  “我得把作业先写完。”她耸耸眉毛。
  有一次,班里三四个女生到她家来,她们坐在后院里吃水果。而我就在阳台上,百无聊赖地逗弄着小鴨子。初夏茂盛的葡萄架阻档了她们的视线,使她们看不到我,却没有阻她们的话钻进我的耳朵。班里的女孩们打算星期六去一个叫渺渺的女生家里看狗,她家有好大一个院子,养着很神气的松狮犬。她们正在讨论叫谁去,不叫谁去。她们仿佛说到我的名字,但我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。
  后来的几天,我一直等着她们当中的一个走上来和我说话,让我加入她们的活动。
  我一直等,等到星期六那天过去了。
  星期六的下午,我端着一盆水到阳台上,坐在板凳上给那只鴨子洗澡。我知道它很讨厌洗澡,但我必须找点事情做。我一边把水撩在它的身上,一边想象着自己正站在渺渺家的院子里,在那些女孩的鼓励下,怀着小小的兴奋和战栗,伸过手去摸松狮犬的脑袋。
 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木板被刮跑了,小鴨子掂着脚,从护档之间的空隙里探出头。然后,它从二楼坠落下去。也许它还以为自己是一只鸟,想试一试自己的翅膀;又或者在它的视野里,楼下那片葡萄架是片碧绿的水塘。后来我用这些诗意的假想,令自己感到好受一点,也让自己不再为了没有封阳台的事情而记恨爸爸。
  那是楼下的女孩第二次到我家来。是一个清晨,我还沉浸在每天刚起床时的坏情绪里。妈妈在外面喊我,说她来找我了。我变得高兴起来,带着一点疑惑跑出去,就看到她站在门口,手中捧着一只纸盒,里面竟然放着我的那只小鴨子。她说今天早晨她爸爸在后院发现了它。应该是昨晚掉下去的,脚摔坏了,站不起来。在一片汪汪的水里,淋了一夜的雨。
  我把小鴨子抱在杯里,感到隔夜的冷雨钻进衣服。
  “真可怜。”楼下的女孩小声说。不知是在说鴨子,还是在说我。
  强烈的自尊心令我把涌出的泪水拼命地屏了回去。我冷漠地向她道谢,然后打开门,让她离开。
  那只鴨子并没有立刻死去。它在沙发边的毛巾毯上,脏乎乎一团,一直在发抖。经过那里时,我总是绕着走。不知道为什么,它再也无法引起我丝毫的爱怜了。它从楼上坠下去,仿佛是一种对我的背叛。
  一个多星期之后的某个早晨,我躲在门后面,探
着头顫声问:
“它死了吗?
  爸爸背着身,蹲在小鴨子躺的那块毛巾毯前面。
  “嗯。”隔了一会儿,他说。
  盘旋在空气中的死亡的明影终于降下来。我闭上眼睛,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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